威廉·吉布森著李克勤译张晓雨 图
热得很。我们整垮珂萝米那一晚,真热。大商场里、购物广场里,蛾子拼命朝霓虹灯上撞,朝死里撞。但博比的厂房式大开间阁楼上只有显示器发出的光,还有就是矩阵模拟器上发光二极管的绿光红光。博比这台模拟器上的每块芯片我都熟到家了。表面上看,它跟大家每天上班都能见到的仙台小野VII型没什么区别,就是那种叫“赛伯①七型”的。可我把它翻修改造了无数次,里面那么多芯片,你连一平方毫米的工厂标准线路都甭想找到。
我们俩肩并肩守在模拟器控制面板前,等着,看着屏幕左下角显示的时间。
时间到。“上吧。”我说,但博比已经动手了。身子向前一探,掌根一抵,把那张俄国程序卡塞进卡槽。动作麻利自如,跟小孩往游戏机里塞硬币似的。小孩做这个动作时,全都满心觉得自个儿这回铁定赢,只等认输的游戏机提供一连串免费游戏了。
矩阵在我意识中展开,我的视域里出现了一片银光,不断蒸腾起伏。这片光其实并不存在,它只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三维棋盘,无穷无尽,完全透明。我们跨进棋盘格时,那个俄国程序似乎也跟着我们偷偷溜了进去。如果有谁接入这部分矩阵,他或许能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一晃,从代表我们计算机的那座黄色微型金字塔滚出来,涌进矩阵。这个程序是一件具有伪装功能的武器,它能改变自己的色彩,让自己的颜色和周遭一模一样,而且具备抢先优先级,一路上碰到的所有进程都得给它让路。
“太好了。”我听见博比说,“我们刚刚成为东海岸原子能管理委员会的检查程序……”也就是说,我们从此可以在光纤路网中畅行无阻,相当于赛伯空间里的消防车,一路拉响警报极速飞驰。但从我们这个矩阵模拟器这儿看,我们好像根本没耽搁时间乔装改扮,而是径直扑向珂萝米的数据库。我这会儿还看不见那个数据库,但我知道,那边的防火墙正等着我们。影子构成的墙,冰墙。
珂萝米:她那张脸蛋倒是漂漂亮亮,光滑得像钢铁。但那双眼睛却肯定来自大西洋海沟最深处,冰冷的灰眼睛,活在可怕的压力中。他们说,她用她独家炮制的癌症对付那些跟她过不去的人,最复杂最精细的癌症变种,潜伏好多年才最后要你的老命。道上流传着不少珂萝米的故事,没一个是让人心里踏实的。
所以我把她赶出脑海,代之以律姬的形象:一道阳光透过带铁窗格的玻璃窗射进阁楼,律姬跪在灰蒙蒙的光柱里,褪色的迷彩裤,玫瑰色透明凉鞋,弯腰翻着尼龙包时赤裸后背的迷人线条。她抬起头,一缕近似金色的卷发散落下来,拂着她的鼻梁。她微笑着,穿上博比的一件旧衬衣,系着扣子,黄褐色棉布衬衣覆过双乳。
她笑了。
“婊子养的,”博比说,“我们刚刚告诉珂萝米,说我们是一个税务局的审计程序,三个最高法院的传唤程序……坐稳了,杰克……”
再见了,律姬,也许这次再见就是永别。
黑,一片黑暗。进入珂萝米冰墙的入口。
博比是赛伯空间的浪子,他摆弄的就是冰。冰是个缩写,指“网络侵袭电子反制措施”。所谓矩阵,就是以抽象形式代表的各数据库之间的关联。遵纪守法的程序员们只能接入矩阵中的一部分,代表他们所在公司的那部分。进去之后,他们四周都是明亮的几何形体,代表公司数据。
代表数据的几何形体高高低低,错落起伏,弥漫在矩阵模拟器形成的虚拟空间中。这个空间是一种交感幻像,方便人们处理、移动海量数据。合法程序员们看不到围绕着他们工作区的冰墙,但正是这些看不见的影子一样的墙将他们彼此隔开,避免互相干扰,同时阻挡那些商业间谍领域的艺术家和像博比·奎因这样的玩家。
博比是个浪子,博比是个贼,是个破门而入的强盗,闯荡在人类为自己延伸出来的电子神经系统中。他的工作是盗窃数据和金钱,他的活动天地就是这片色彩单一、并不存在的虚幻空间,这里的星宿是密集数据,它们之上是璀璨的大公司数据星系,还有军方系统冷冰冰的银河旋臂。
博比长着一张既年轻又苍老的面孔,在输家酒吧的客人中,你随处都能看到这种脸。输家是个时尚酒吧,是计算机浪子、赛伯空间盗匪和二道贩子的大本营。
博比和我是搭档。
博比·奎因和自动臂杰克。博比就是那个戴副墨镜、脸色苍白的瘦子,而杰克是那个样子狠巴巴、一只胳膊是肌电自动臂的家伙;博比是玩软件的,杰克搞硬件;博比敲键盘,杰克负责所有那些能让你胜过别人一头的小玩意儿。在整垮珂萝米之前,输家酒吧的客人准会这么跟你说。他们没准儿还会告诉你,博比正在走下坡路,已经没原先那么棒了。二十八岁,我是说博比。在敲键盘、摆弄控制面板的人里,这个岁数已经是老头儿了。
我们俩对各自的行当都挺在行,但就是没碰上好运气。我知道上哪儿能搞到合适的设备,而博比玩他那一套也是轻车熟路。大干起来时,他会在脑袋上扎一根白色绒布汗带,坐在那儿双手击键,动作如飞,快得你的眼睛都跟不上。一路敲击,攻破赛伯空间最厉害的冰墙。问题是,只有碰上能彻底把他调动起来的事,他才会有这么大劲头。可这种事很难碰上。打不起精神时,博比和我就成了那种得过且过型的,只要有钱付房租、身上能穿件干净衬衣就行。
博比对姑娘最感兴趣。对他来说,她们就跟胡萝卜似的,是他的动力。我们不大谈这方面的事,但那个夏天,就是他似乎开始走下坡路的那段时间,他在输家酒吧待得越来越久。坐在敞开的门边的一张桌子前,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流。整晚整晚这么待着,夏天的晚上,虫子朝霓虹灯上扑腾,空气中一股香水味儿、快餐食品味儿。你能看出他那副墨镜正扫视着一张张来来往往的脸。他一定认准了,律姬就是他等待的人儿,那张大牌,可以带来好运,一举扭转牌局——一个新姑娘。
我去纽约瞧瞧市场情况,看那儿有没有什么能弄到手的劲爆软件。
芬兰佬的铺子橱窗里有幅不怎么样的全息图像,写着“大都会全息图像技术”,下面是一片死苍蝇,个个披着一身毛茸茸的灰尘大衣。从里面看,这幅破烂货的光都散了,射在墙壁上。其实墙壁基本上看不见,挡在墙壁前的是一大堆说不出名目的垃圾货,还有一架架压合板货架,板子已经被上面堆着的色情杂志和年久发黄的《国家地理杂志》压弯了。
“你需要弄把枪。”芬兰佬说。瞧他的模样,好像接受了某种为了让人高速打洞专门搞的基因重组疗法似的。“你运气真好,我这儿有把新式史密斯韦森,战术型。枪管下有氙气战术灯,瞧见没有,电池在枪把上。五十码外,一束光,直径十二英寸,照得雪亮。光源处直径更小,几乎看不到光是打哪儿来的。夜战的时候,这东西简直神了。”
我让我的自动臂“当”的一声落在柜台上,用手指敲击着台面。这只手的侍服电机吱吱叫起来,声音像力气使过了头的蚊子。芬兰佬最恨这种声音,我知道。
“你想典当这玩意儿?”他用一支毡头笔的末端戳了戳硬铝合金制作的腕关节,“或者,换个更安静的家什?”
我让手向上一抬,“我用不着枪,芬兰佬。”
“行啊,”他说,“行啊。”我这才停止敲击。“我手头只有一件新货。至于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满脸不高兴,“从泽西区桥洞的一帮小混混那儿弄的,上周才到手。”
“你不知道是什么?芬兰佬,你什么时候买过不知底细的货?”
“嘴皮子挺机灵嘛。”他递给我一个透明邮包。透过防撞气泡看进去,里面的东西像盒磁带。“他们同时还弄到了一本护照,”他说,“加上信用卡、表。就这些。”
“就是说,把谁口袋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全弄来了。”
他点点头,“护照是比利时的。照我看是本假照,所以扔炉子里一把火烧了。信用卡也一块儿烧了。那块表还行,保时捷汽车表,不错。”
显然是军队里用的一种插入式程序卡。从邮包里掏出来以后,它看上去像微型冲锋枪的弹夹,上面还涂了一层防反光黑色塑胶,但边边角角处已经磨出了亮晶晶的金属底子:这东西被人狠狠敲打过一阵子。
“看在老交情份上,杰克,我便宜卖给你。”
我被逗乐了。便宜卖?芬兰佬?这就像上帝废除了重力,仅仅因为你拎了个很沉的箱子从机场出来走了十个街口。
“我看像俄国货。”我说,“说不定是列宁格勒远郊哪个下水道的紧急排污程序。我要这玩意儿干嘛?”
“你要知道,”芬兰佬说,“我穿的鞋比你的岁数都大。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教育程度比泽西区那些痞子强不到哪儿去。我要怎么说你才高兴?这是克里姆林宫的秘钥?自个儿弄明白这该死的东西是他妈的什么。我?我只管卖。”
我买了。
我们没有躯体,我们一个急转切进珂萝米冰城环绕的城堡中。我们快,太快了。感觉好像踏着这个入侵程序冲浪板,破坏子程序在我们脚下翻腾涌动,不断变化,以适应变化的环境。我们像一块智能化的油渍,转眼间便渗入幢幢鬼影般的系统甬道。
躯体还是有的,在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挤在一间堆满东西的阁楼上,阁楼是钢铁加玻璃。在系统里,我们的时间只能以微秒计算,或许足够我们撤出来。
我们冲进她设下的关卡。我们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审计程序,三个传唤程序,但她的防御系统非同小可,经过改造,专门对付这种官方侵入。她有些最复杂的冰墙,可以化解传票、文书和传唤程序的攻势。我们冲破第一道关卡后,她的大块数据全都消失了,藏在由核心命令构成的冰墙后。在我们眼里,这些冰墙形成一道道走廊,长得看不到尽头。一个幻影迷宫。五条独立线路拼命向律师事务所发出求救信号,但我们的病毒已经攻克了外围冰墙,我们的程序扫描一切没有被核心命令屏蔽的东西,破坏子程序则大口吞噬,将求救信号扫荡尽净。
俄国程序从未屏蔽数据中挑选了一个东京电话号码,选择依据是来电频率、每次通话的时间、珂萝米回电的速度。
“成了。”博比说,“我们现在成了一个打进来的加密电话信号,她的日本朋友打来的。肯定管用。”
甩开膀子大干吧,哥们。
博比用女人给自己算卦。他的姑娘们就是显示吉凶的卦像,每季更换。他会整晚整晚守在输家酒吧,等着当下的季节将一张新脸蛋送到他面前,像翻开一张算命的扑克牌。
一天晚上,我在阁楼修改一块芯片,工作到很晚。我的胳膊卸下来了,一具小型自动机械臂直接插在残肢上。
博比和一个以前我没见过的姑娘走进来。一般说来,如果让陌生人看见我这副样子——电线电缆之类露在外头,卡在残肢的碳基上——我总会觉得有点不自在。她走过来,先看看屏幕上显示的放大图像,又望着我的机械臂在真空封装下来回活动。她什么都没说,只看。我马上对她产生了好感。有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形。
“律姬,这是自动臂杰克,我的合伙人。”
他笑着,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腰。他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让我明白了:看样子,今晚我得在哪个脏兮兮的旅馆房间里过夜了。
“嗨。”她说。高挑的个子,十九、二十岁,模样真不错。鼻梁上有几点雀斑,眼睛介于深琥珀色和法国咖啡的颜色之间,紧绷绷的黑色牛仔裤腿卷到小腿一半处,系一条窄窄的塑料腰带,搭配着玫瑰色的凉鞋。
但现在,失眠睡不着时,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个样子的她,飘浮在城市的喧嚣和烟雾之上,像我的两只眼睛投射出来的一幅全息图像。这时的她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裙子(她从前肯定穿过一回,在我刚刚认识她不久的时候),长不及膝,光着小腿,两条腿又长又直。夹杂着几缕金色的褐发环绕着她的脸,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中拂动着。她在对我挥手道别。
博比装模作样地在一堆磁带里翻着。“我马上走,伙计。”我说,摘下机械臂,重新装上胳膊。她专注地望着我的动作。
“你会修东西?”她问。
“什么都行,随你想修什么,自动臂杰克都能摆平。”我用我的硬铝合金手指向她拧了个响指。
她从腰带里抽出一个模拟刺激盒,盒盖的铰链断了。
“明天,”我说,“没问题。”
老天,老天。我梦游一般走下六层楼,来到街上。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居然翻出这么一张幸运牌,博比得有多大运气啊。只要他把这种运气利用好,从现在起,我们随时都能大发一笔。我咧嘴笑了,打了个呵欠,伸手招呼出租车。
珂罗米的城堡正在消融。一层层影子一样的冰闪烁着渐渐消失,被俄国程序的破坏子程序吞噬。在我们的正面攻击下,冰面渐渐崩塌,冰墙内层也受了感染。这个破坏子程序就像赛伯空间里的病毒,自我繁殖,无比贪婪。它们不断改变,演化出各种各样形态,集合全体力量,颠覆、吞吃着珂萝米的防御体系。
我们已经让她瘫痪了吗?还是警铃正在某处响起,一只红灯正在某处闪烁?她知道我们的攻击吗?
野姑娘律姬,博比就是这么叫她的。头几周里,她肯定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大都会的新鲜场景涌现在她眼前,被霓虹灯光映得五彩缤纷,鲜艳夺目。她刚来不久,有那么多商场和购物中心让她流连忘返,那么多铺子、夜总会。还有博比向她展示城市不为常人所知的另一面,透过表面深入内核,那么多玩家和他们的游戏。他让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
“你的胳膊是怎么出事的?”一天晚上,她在输家酒吧问我。我们三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边喝酒。
“空中滑翔。”我说,“是个意外。”
“滑过一大片麦田,”博比说,“那地方叫基辅。深更半夜的,杰克挂在一张翼伞下头,两腿中间吊着五十公斤重的雷达。有个俄国混蛋‘意外’地用激光烧掉了他的胳膊。”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改变话题的,反正我换了个话题。
当时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其实不是对律姬有什么感觉,只是讨厌博比那样待她。我认识博比很久了,从大战快结束起就认识他了。我知道,对他来说,女人就像赌博用的筹码,赌博本身则是博比·奎因对抗命运,对抗时间,对抗都市的夜晚。他需要为自己提提劲头儿,需要有个生活目标。就在这种时候,律姬出现了。于是,他把她当成一个象征,象征着他想要却要不到、到手了却不能长久保有的一切。
我不喜欢被迫听他告诉我他是多么爱她。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所以更加不喜欢听。他是个复原大师:重重摔倒,然后迅速恢复。这种事我见过十多次。他真该用那种白天也能发光的涂料在自个儿的墨镜上印上几个粗体绿字:下一位。只要在输家酒吧发现下一张让他感兴趣的新脸蛋,马上让这几个字唰的一闪。
我知道他拿她们当什么。她们是象征,是他浪子地图上的一个个标识记号,是引导他周游酒吧和霓虹世界的导航灯塔。没了她们,他靠什么指引他的生活航船?他不爱钱,对钱本身不感兴趣。它的亮度不够,引导不了他。他也不想要支配别人的权力,对这种权力带来的责任避之惟恐不及。对自己的技术,他只有最基本的自豪感,但这种自豪感从来不足以推动他继续向前。
所以,他用女人推动自己。
律姬露面的时候,正是他最最需要这种动力的时候。他越来越不行了,垮得很快。喜欢瞎猜的人背地里都说,干这一行,他的“刃”已经钝了。他需要干一票大的,而且要快。只能这样,因为他不可能换一种生活方式。他的思想已经固定成了浪子式,追求的是刺激、肾上腺素,还有那种每一步都做到位、别人卡上的钱划到自己账户上时所产生的感受:超越常人、天启式的感觉。
是时候了,他应该大捞一笔,然后退出江湖。所以,律姬这个象征一定要抬得更高,比以前所有充当象征物的姑娘高得多,即使她这个人就在那儿。我真想冲他大叫大嚷:她就在那儿,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是个大活人,充满渴望,开朗,美丽,让人激动——她就是这样的人。
在我去纽约芬兰佬铺子前一周,他出去了。走了,把我们留在阁楼上。暴雨将至,阁楼玻璃顶棚的一半被上头一个永远完不了工的天棚遮住,另一半只能看见黑沉沉的乌云。我站在工作台边,抬头望着那片天空。闷热的下午加上湿气,搞得我昏昏沉沉。她抚摸着我,抚摸着我的肩膀,抚摸着残肢上自动臂遮不住的那圈半英寸宽、紧绷绷的粉红色伤疤。从来没有人摸过那道伤疤,她们只抚摸我的肩头、脖子……
但她不同。她的指甲染成黑色,不尖,修成窄窄的椭圆形。那种黑色只比我手臂上那层碳纤板稍深一点。她的手向下滑去,抚着碳纤板上的焊缝,一直摸到肘关节处的黑色氧化面,摸到手腕。她的手很软,像孩子的手,手指张开,和我的手指绞缠在一起,她的掌心贴在我的穿孔硬铝合金掌背上。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抚过掌心的感应面。那天下午,雨下个不停。博比的床上方,雨点像鼓点一样,敲打着用钢和被烟熏黑的玻璃搭成的屋顶。
冰墙忽闪着垮掉了,像超音速的影子蝴蝶。眼前出现了虚拟空间里的重重幻影,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这个过程就像观看一卷搭建预制房屋的录像带,只不过这卷带子是倒过来高速播放的。冰墙就像预制房屋的一片片组装件一样迅速剥落。
我一直尽力提醒自己:这个地方和远处的千沟万壑都只是代表数据的虚拟物,我们并不“在”珂萝米的计算机里,只不过在跟她的计算机互动,眼前的幻象只是博比阁楼上的矩阵模拟器生成的……核心数据显形了,敞开了,暴露在我们的攻击之下……这是冰墙之内的景象,矩阵的这一部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但一千五百万合法用户每天都能见到它,将它视为当然。
核心数据耸立在我们周围,像垂直的货运列车,彼此以颜色区分。明亮的原色,明亮得似乎不可能存在于这片透明的虚无。它们之间的链接则以水平线表示,颜色是幼儿园里那种天蓝色和粉红色。
但是,这一切的中央仍存在冰墙,遮蔽着某种东西:珂萝米最珍贵、最黑暗的数据的核心,心脏……
我从纽约购物回来时已经快傍晚了。顶棚没透进多少阳光,博比的显示器上闪烁着一个冰的模型,以平面图的形式显示着某个人的计算机防御体系。一道道线条错综复杂,像装饰派艺术家设计的拜毯花样。我关掉控制台,显示器黑了。
律姬的东西摊在我的工作台上,几个塞满衣服和化妆品的尼龙包,一双鲜红色牛仔靴,录音带,光亮的日本杂志(刊载模拟刺激明星的消息)。我把这些东西归置到工作台下,卸下我的胳膊,这才想起从芬兰佬那儿买来的程序放在右边口袋里,只好左手别别扭扭地伸过去,摸索了一阵才把它掏出来,把它夹在我处理微小物品的带垫子的夹具上。
这个工具看上去像那种老式点唱唱片机。夹具长度只有一厘米多一点,上面有个透明防尘罩。这部分可以夹着东西,把它放到相当于几根唱片机转臂中的一根下面。把连接线插进残臂之后,我就用不着再看这个工具了。它成了我的手臂,我只需要看放大镜就行。四十倍放大镜,这只手臂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我瞧了瞧,选择了激光工具。一只转臂抓住它,觉得有点沉,于是我调节重量感应器向大脑输入的信号,让每四分之一公斤的感应值只有一克,这才开始工作。放大四十倍以后,程序卡的侧面瞧上去像辆大货车。
整个破解花了八个小时:操纵机械臂三小时,中间四次休息;给科罗拉多一个关系打电话花了两小时;还有三小时用来运行一个可以处理八年前的俄国科技词汇的词典程序。
最后用上了从科罗拉多那人手里买来的读出程序,一行行俄国西里尔字母滚过屏幕,转化为英语。中间有不少缺漏,词典对付不了军事方面的专业缩略语,但我好歹大致知道自己从芬兰佬手里买来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了。
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小痞子,出门本来是打算买把开关刀,却弄了颗小型中子弹回家。
操他妈的,上当了。我心想,街头斗殴,中子弹管什么用?防尘罩下面那玩意儿离我太远太远了,完全派不上用场。我连怎么把它脱手卖掉都不知道,不知上哪儿找买家。有人知道,一个戴保时捷表、揣着张比利时假护照的人。但这人已经死了。他混的那个圈子,我从来没打算想办法钻进去。向芬兰佬销赃的泽西小混混做掉了一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此人准有许多神秘关系。
夹具里的程序卡是一个俄国军用破冰器,一个凶得要命的病毒程序。
博比回来时已经天亮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之前我睡着了,膝盖上还搁着一袋外卖三明治。
“想吃吗?”我把三明治递给他,但人还迷糊着,没彻底清醒过来。我梦见了那个程序,梦见了它那些凶狠的破坏子程序、狡猾的伪装子程序。在我的梦里,它仿佛成了某种动物,没形没状地流动着。
他拨开三明治口袋,走向控制台,敲进一个启动命令。屏幕亮起来,上面还是我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复杂图案。为了驱走睡意,我揉了揉眼睛。用的是左手。这种事可不敢使唤我的右手。我本来在琢磨要不要把这个程序的事告诉他,可想着想着睡着了。或许不告诉他,自个儿卖掉程序,独吞这笔钱,然后搬到别的地方去,劝律姬和我一块儿走。
“这是谁的冰?”我问。
他站在那儿,穿着一套黑色棉布连裤装,肩上像披斗篷一样搭着件皮夹克。他有些天没刮胡子了,脸也比平时更瘦削。
“珂萝米的。”他说。
我的胳膊一抽搐,咔嗒作响。通过肌电信号,恐惧传递到残肢碳基上,再传到胳膊上。三明治从手里掉下来,嫩菜芽和浅黄色的切片奶酪在没扫干净的木地板上撒了一地。
“你他妈疯了。”我说。
“不。”他说,“担心她发现咱们?不可能。真要发现了,咱们这会儿早死翘翘了。我怕双盲保险还不够,所以用的是三盲租赁,在蒙巴萨租了一套系统。线路走的是一颗阿根廷通讯卫星。她知道有人在她的系统里探头探脑,但追踪不到源头。”
如果珂萝米查到是博比在琢磨她的冰,我们就死定了。但或许他说的没错,不然的话,我多半在从纽约回来的路上就被炸飞了。“为什么要动她,博比?告诉我理由,任何理由都……”
珂萝米:我在输家酒吧里还见过她大概五六次。没准儿她是去探访贫民窟的,或者是调查人类生活情况。她自己已经不会再过那种日子了。甜甜的鹅蛋脸上是一双你能想像出来的最吓人的眼睛。在任何人的记忆中,她的模样总是只有十四岁。全是血清呀、荷尔蒙呀之类新陈代谢疗法的功劳。过去,她是穷街背巷最凶恶的产品。但现在,她再也不属于穷街背巷了。现在的珂萝米是黑社会高高在上的那一小撮老大之一。道上传说,一开始,她只是个小毒贩。那时合成垂体荷尔蒙还是合法的处方药,她就是靠这个起的家。不过她已经很久不碰荷尔蒙买卖了。现在,整个蓝光会所都是她的。
“你是彻彻底底地疯了,奎因。把这东西弄到你的屏幕上,说说看,只要给我一个清醒的理由……扔了它,马上!”
“输家酒吧里有些小道消息。”他耸耸肩,抖掉那件皮夹克。“黑迈伦和乌鸦简讲的,就是那个搞色情电话的简。她说她知道钱都被谁捞走了。她告诉迈伦,说珂萝米彻底控制着蓝光,她根本不是老大们推出来的门面人物。”
“‘老大们’,博比,”我说,“关键就是这个词儿,不知你有没有糊涂到连这个都没瞧出来的地步。咱们不能招惹老大们,懂吗?就是因为没招惹他们,所以咱们还能四下里走来走去。”
“所以咱们才到现在都是穷光蛋,我的搭档。”他在控制台前的一把转椅里坐定,拉开连裤装,搔着苍白的瘦胸脯。“但是,这种情形可能不会再持续多久了。”
“我想的是,咱们这种搭档关系可能刚刚永久性地解除了。”
他冲我笑了。那种笑容要多疯有多疯,既凶狠又执拗。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送不送命,博比压根儿不在乎。
“你瞧,”我说,“知道吗,我手头还剩点儿钱。要不,你用这些钱搭地铁去趟迈阿密,再坐直升机去蒙提戈海湾。伙计,你需要好好歇一阵子,让脑袋清醒清醒。”
“杰克,我的脑袋,”他一边说,一边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屏幕上的幻彩拜毯突然抖动了一下:一个激活程序切了进去,图案苏醒过来。线条飞快地编织着繁复的花样,勾人魂魄,像活动起来的禅定图像。博比连续击键,图像的运动渐渐放慢,分解开,不那么复杂了,最后只剩下两个明确的图形,不断来回切换。干得太漂亮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么棒。“成了。”他说,“看,瞧见没?等等,瞧那儿,又出现了,就是它。一不留神就会漏过去。大功告成。每隔一小时二十分钟,珂萝米就会向他们的通讯卫星发出一个集束信号,短促喷发式。每周付给他们的逆利率就足足够咱们俩过一整年。”
“谁的通讯卫星?”
“苏黎世,她的银行家们。她把钱存在那儿,杰克。钱就是流到那儿去了。乌鸦简说的一点儿没错。”
我呆在那儿,胳膊也呆呆地一动不动,忘了咔嗒作响。
“对了,你在纽约干得怎么样,搭档?弄到什么能帮咱们打破冰墙的货色没有?无论什么,只要能帮上忙,咱们都得用起来。”
我让自己的两眼直视他的眼睛,强迫自己别朝卸下来的那具机械臂的方向看,更别看那上面的夹具。那个俄国程序就在那儿,防尘罩下。
这是王牌,能带来好运的大牌。
“律姬在哪儿?”我问他,一边朝控制台走去,假装研究屏幕上不断切换的图形。
“她朋友那儿。”他耸耸肩,“一帮小屁孩儿,模拟刺激迷。”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伙计,就是为了她,我才做这件事。”
“我得再想想,博比。你要是想让我跟你一块儿干,这会儿先别动控制台。”
“为了她,我才做这件事。”门在我身后关上时,他说,“这你也知道。”
下降,下降。程序像一列过山车,翻翻滚滚冲进这片由影子墙壁组成的残破迷宫。这里就像一座灰色的大教堂,坐落在明亮的数据高塔之间。猛冲。
黑冰。别想它。黑冰。
输家酒吧里,有关它的传言实在太多了。黑冰是赛伯空间的神话之一。能杀人的冰。当然是非法的,我们有谁干的不是非法勾当?这是一种反馈神经中枢的武器,如果你跟它联上,这种经历只可能发生一次,一次就能干掉你。它就像某种邪恶恐怖的咒语,从大脑内部下手,吃掉你的意识;又像连续发作的癫痫病,没有间断,一浪又一浪,直到把你彻底掏空……
我们冲向珂萝米的影子教堂中央。
我极力作好准备,等待着呼吸突然中止,等待着突如其来一阵恶心,然后神经猛地瘫痪。那种冷冰冰的可怕咒语就在这片黑暗中,等着我们。
我出门去找律姬。她在一家咖啡馆里,和一个半大小子在一起。半大小子有一双仙台公司出产的改造眼。伤口还没有愈合,缝合线从青肿的眼窝呈放射状伸向四周。她在桌上摊开一本亮光光的小册子,塔丽·艾沙姆在上面的十来张照片里微笑着。这姑娘的眼睛是德国蔡斯的。
她有一个模拟刺激盒。昨天晚上,我把它和其他东西一起收在我的工作台下。那个小盒子还是我替她修好的,就在头一次见到她的第二天。她常常一连好几小时接入这东西,头上缠着结入带,像扎了块灰色的塑料头巾。她最喜欢的就是塔丽·艾沙姆。一扎上结入带,律姬就消失了,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感受着盒带里记录的那位最红的模拟刺激明星的种种体验。模拟刺激——塔丽·艾沙姆所体验的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吸引人的那部分):塔丽驾驶气垫飞车飞越亚利桑那台地;塔丽在西太平洋特鲁克岛生态保护区潜水;塔丽在私人拥有的希腊小岛上和超级富豪欢宴,那些傍晚时分的小海湾啊,美丽纯净得让人沉醉。
说实在的,她看上去真的挺像塔丽,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颧骨。我觉得律姬的嘴更有力些,带着一股野性。她倒不是想当真“变成”塔丽·艾沙姆,只是羡慕她那份工作。她的野心就是这个,当个模拟刺激明星。对这种想法,博比只是一笑了之,毫不理会。但她跟我谈过许多次。“换上这双眼睛的话,我看上去怎么样?”她问,手里举着一张整页脸部特写,把塔丽·艾沙姆的蓝色蔡斯眼睛放在她自己的琥珀色眼睛旁边。她以前曾说,她的眼睛做过两次手术,可视力还是没到20—20,所以她想要一双蔡斯的。明星都用蔡斯。非常昂贵。
“还在欣赏眼睛,准备买一双?”我坐了下来。
“老虎刚刚弄了一双。”她说。我觉得她似乎有点疲惫。
那双仙台眼睛让老虎高兴极了,一脸的笑怎么都止不住。不知这双眼睛出毛病时他还会不会笑。他的脸是那种标准的俊脸,七次光顾街边整容小铺之后,你得到的就是这种脸。这小伙子可能这辈子都会致力于让自己的模样看上去隐隐约约有点像时尚杂志最新推出的一个个封面人物。当然不是一模一样的拷贝,但肯定不是原创。
“仙台货,对吗?”我还了他一个笑脸。
他点点头,用一种他所理解的职业模拟刺激明星的目光打量着我,想像着自己正在录像。我觉得他的目光在我的胳膊上停留得太久了一点。“肌肉愈合以后,这种眼睛的视域宽极了。”可我注意到他伸手拿自己的双份蒸馏咖啡时动作是多么小心。仙台眼睛的景深缺陷是出了名的,除了种种质量问题外,保修时的纠纷更是个大麻烦。
“老虎明天就要动身去好莱坞了。”
“下一步再到千叶发展,对吗?”我冲他笑着,但他没有回应我的笑脸。“那边邀请你了,老虎?认识什么经纪人吗?”
“只是去试试。”他轻声说,然后站起身来,走了。只跟律姬说了声再见,没对我说。
“小伙子的视神经六个月内就会开始退化。这你也知道,对吧律姬?仙台眼睛在英国、丹麦,还有其他好多地方都禁售了。视神经出了问题可没法换。”
“得了吧,杰克,别发表教诲了。”她拿了一块我的新月面包,小口小口啃着面包的一个角。
“我还以为自个儿是你的顾问呢,小姑娘。”
“省省吧。你说得对,老虎是不太机灵,但仙台眼睛的毛病人人都知道。他只买得起这种,所以要冒这个险。只要能找到工作,他就可以重新换一双了。”
“换这种?”我点点桌上那本蔡斯小册子,“这得花一大笔钱哪,律姬。你心里清楚得很,那种险冒不得。”
她点点头,“我要蔡斯的。”
“你要是去博比那儿,告诉他什么都别干,等我跟他回话再说。”
“行。生意上的事?”
“生意上的事。”我说。发疯的事。
我把我的咖啡喝了,她吃掉了我的新月面包。我把她送到博比楼下。然后,我打了十五个电话,每次都用不同的公用电话。
什么生意。纯粹是发疯。
长话短说。我们花了六个星期才完成准备工作。六个星期里,博比不断告诉我他是多么爱她。于是我工作得更投入了,以此避开他那些话。
绝大部分工作都是打电话。头一批极其隐晦的十五个电话中,似乎每一个都派生出另外十五个电话。我寻找的是某种服务。博比和我都认为,对全世界地下经济来说,这种服务是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但它可能从来不会同时有五个以上的客户。这是一种绝不会广而告之的业务。
我们要找的是全世界最大的销赃组织,有能力不假手他人,完成数额巨大的网上洗钱、转账等一系列业务,最后把这桩事忘得一干二净。
到头来,我们的所有努力全是没事找事,因为最后帮我们接上头的是芬兰佬。当时我去了趟纽约,打算买个盗打电话的黑盒子。那么多电话,我们简直快破产了。
我尽可能以纯假设的方式向他提出那个最大的问题。
“澳门。”他说。
“澳门?”
“长鸣家族,股票掮客。”
他甚至有他们的电话号码。想找销赃客?找销赃客打听。
长鸣那帮人可真够隐晦的。我还当自己已经够含蓄的了,可跟他们相比,我那一套就跟战术核武器爆炸一样打眼。博比不得不飞了两趟香港,这才最后敲定。我们的资金越来越少,花得太快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跟他一起干这单生意。我对珂萝米怕得要死,而且从来不是那么一心想发大财。
我想说服自己,说整垮蓝光会所是件大好事,因为那个地方藏污纳垢。可这个理由完全说服不了我。我并不喜欢蓝光会所,因为我这辈子最沮丧的一晚就是在那儿度过的。但这并不成其为跟珂萝米交锋的理由。说实话,我有一半觉得我们会死在这桩生意里。就算有那种厉害程序,我们仍然处于绝对劣势。
博比狂热地写程序命令,除此之外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的工作则是把这个命令集插进珂萝米计算机的根本要地。到那时,博比不可能腾出手帮我,他得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控制住那个俄国程序上,不让它径直冲杀过去,摧毁一切。那个程序太复杂,我们不可能重新改写。他只能尽全力勒住它,给我留出两秒钟下手。
我跟一个名叫迈尔斯的黑市拳手谈好了,让他在行动那天跟着律姬,紧紧盯着她,在某个特定时间给我打个电话。我告诉他,如果我没接,或者没用事先讲好的句子,他就得抓住她,带她坐第一班地铁逃走。我给了他一个信封,让他到时候交给她。信封里是钱,还有一张字条。
博比却根本没想过这些,如果我们搞砸了,她怎么办。没怎么想。他只是不停地告诉我他多么爱她,打算跟她一块儿上哪儿去,怎么享用到手的那一大笔钱。
“先给她买一副蔡斯。她想要的就是这。模拟刺激的事,她是当真的。”
“嘿,”他从键盘上抬起头,“到那时,她就用不着工作了。咱们会成功的,杰克。她是我的好运气。从今以后,她再也用不着工作了。”
“你的好运气。”我很不高兴,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高兴过了。“最近你见过你的那位好运气吗?”
他没见过。但我也没有。我们俩都太忙了。
我想她。这种思念让我想起了自己在蓝光会所渡过的那个最沮丧的夜晚,去那儿的原因也是由于思念某个人,另外的某个人。我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开始猛吸垂体激素吸入剂。如果你的心上人决定离开你,你想狠狠折磨自己的话,烈酒加垂体激素是最佳药物,绝配。酒让你感情脆弱,激素让你想起往事——事无巨细,历历在目。这东西本来是治疗老年健忘症用的,但道上的伙计们拿它派了别的用途。所以,我给自己买的是一次超密度回放,回放一份破裂的感情。问题是,记起的有甜美的爱情,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好的坏的一起上。本来想麻痹自己,像动物一样狂欢一次,可你想起了你当时说的那些恶言恶语,还有她的反唇相讥,还有她如何扬长而去、再不回顾。
我不记得当初我怎么会想到去蓝光,也不记得是怎么去的那儿。我只记得那些寂静的走廊,还有那个俗不可耐的装饰性瀑布,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哗啦啦淌下来。或许只是个全息图像。那一晚我有不少钱。博比替某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冰墙上开了个持续三秒钟的洞,挣了一大笔。
把门的那帮人肯定不喜欢我那副模样,但我猜我的钱并不讨人嫌。
干完了我去那儿想干的事以后,我又喝了不少。然后我跟吧台酒保搭讪,聊起恋尸癖的话题。那番谈话进行得不太顺。后来,有个块头非常大的家伙硬要管我叫“战斗英雄”。我可不喜欢这个头衔。我猜我向他炫耀了一番我的胳膊,让他瞧瞧这条肌电自动臂能耍什么花样。然后我就人事不省了,两天后才在别的什么地方的一个最简陋的睡眠舱里醒过来。一个烂地方,那点儿空间连上吊都不够。我坐在小舱室的泡沫地板上痛哭了一场。
有些事比孤独更可怕。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在蓝光会所卖的那些东西真是顶尖货,是最流行的。流行得几乎像合法生意。
黑暗的心脏处,寂静的中央部位。破坏子程序用狂暴的灯光撕裂黑暗,我们四周仿佛有一圈半透明的刀锋,锐利无匹,砍杀着一切。一场大爆炸,悄然无声,缓慢得像慢动作。碎冰四溅,被永远摧毁。我们身处爆炸中央。穿过这片仿佛宽达无数光年的虚无,穿过电子幻像,远远传来博比的声音——
“快,整垮这婊子。我勒不住这东西了——”
俄国程序从一重重数据塔楼间升起,切断了塔楼之间的链接。那些幼儿园里用的天蓝色和粉红色被抹掉了。我把博比自制的那个命令包狠狠插进珂萝米冰冷的心脏。短促喷射式信号发出去了,猛地一震,高度压缩的信息冲天而起。而那个俄国程序正像乌黑的高塔一般,越来越大,直压过来。博比拼命控制着它,想尽量多勒住它一会儿,给我多留出至关重要的一秒钟。他就快失控了,但信号抢在前头,飞过俄国程序的控制范围。从那片黑压压的高塔里伸出一只影子般没形没状的手臂,朝信号一把攫来。但它迟了一步。
我们成功了。
矩阵像日本折纸般卷过来,在我身遭涌动。
阁楼里弥漫着汗味,还有线路烧焦的糊味。
我觉得自己听到了珂萝米的惨叫,像粗砺的金属音。当然,我是不可能听到的。
博比在放声大笑,眼里噙着泪水。屏幕一角的计时器上显示着07:24:05。这次行动一共花了不到八分钟。
那块俄国程序卡在卡槽里融化了。
我们把珂萝米存在苏黎世账户上的资金分给了十来个全球性慈善机构。这笔钱的数额太庞大了,不可能全留给我们自己。但我们知道,要干就要干彻底,必须把她彻底整垮,否则她就会反过来收拾我们。留给我们的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划到澳门的长鸣账户上。这笔钱中,他们扣下了百分之六十的手续费,剩下的通过最复杂的香港资金流扔还给我们。足足过了一个小时,我们的钱才汇到我们在苏黎世开的两个户头上。
我望着一长串零在一个已经没多大意义的数字后面堆积起来。我发财了。
这时,电话响了。是迈尔斯。我差点忘了说暗语。
“喂,杰克,伙计,我弄不清状况了,不知这儿是怎么一档子事儿。我是说你那个姑娘。这儿的事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快说。”
“我一直盯着她,照你说的,眼睛没离开过她。她去了输家酒吧,待了一阵子,然后上了一辆地铁。去蓝光会所了——”
“她去哪儿?”
“从侧门进去的。员工专用门。我可没办法绕开那儿的保安。”
“她这会儿还在那儿?”
“不知道,伙计。反正我把她跟丢了。这儿跟发了疯似的,好像蓝光准备关门了,彻底关张。拉响的警报至少有七种,人人东奔西跑,简直开了锅……各种各样的人都来了,保险商,地产商,还有挂着市政府牌子的车……”
“迈尔斯,她到底去哪儿了?”
“跟丢了,杰克。”
“听着,迈尔斯,信封里的钱,你自个儿留着吧。懂吗?”
“你当真?哎,跟丢了她,真对不起,我……”
我挂了电话。
“先别走,咱俩一块儿告诉她。”博比一边说,一边用块毛巾擦着赤裸的胸口。
“你自己告诉她吧。我得出去走走。”
我走进霓虹灯下的夜晚,盲目地走着,随便人流把我推向哪儿,强迫自己成为纵情声色的人群的一分子,行走世间的活人中的一个。我什么都不想,只机械地不断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前面。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想了想,什么都明白了。她需要钱啊。
我也想了想珂萝米。我们杀了她,冷酷地谋杀了她。这是肯定的,就好像我们亲手割断了她的喉管一样。这个夜晚裹协着我穿过一个个商场、购物广场,追杀她的活动也会在同一个夜晚展开。而她却无处可去。单说我身边的这一大群人,这里面有多少是她的敌人?既然不必再害怕她的金钱的威力,他们中有多少人已经准备行动起来?我们夺走了她的一切,她再一次流落街头了。我怀疑她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
我终于想起了那家咖啡馆,就是我碰上老虎那一家。
她的墨镜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大大的黑色镜片,其中一只的一角还留着肉色止疼膏的痕迹。“嗨,律姬。”我说。她摘下眼镜的时候,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蓝色。塔丽·艾沙姆那种蓝色。这种眼睛最出名的就是这种标志性的蓝色,每只瞳仁里都有两个小字:蔡斯。大写字母,像金色的斑点。
“真漂亮。”我说。手术的伤痕肯定被止疼膏遮住了,没有什么手术会像这样不留痕迹。“看样子你挣了笔钱。”
“是啊。”说完,她打了个寒噤,“可我不能再挣了,不能用那种办法。”
“我听说那个地方已经关门了。”
“喔。”她脸上的表情呆滞了,那双崭新的蓝色眼睛凝定不动,深不见底。
“没关系。博比在等你。我们刚刚做了一票大的。”
“不,我得走。我想,他不会理解我做的事。我得走。”
我点了点头,望着自己的胳膊抬起来,握住她的手。这只胳膊好像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但她还是像从前那样握住它。
“我买了张去好莱坞的单程票。老虎认识一些人,我可以住在他们那儿。说不定以后我还能去千叶呢。”
她对博比的估计很正确。我陪她回去,他确实不理解她做的事。但对博比来说,她这个人已经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我想告诉她别为他伤心。我看得出来,她很伤心。她收拾好她那几个尼龙包之后,他甚至不肯把她送出走廊。我替她把行李拿下楼,吻了她,弄脏了她的止疼膏。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涌起,就像那个俄国程序在珂萝米的数据塔楼间涌起一样。我突然喘不过气来,没有语言能形容这种感觉。但她得赶飞机。
博比瘫坐在屏幕前的转椅里,望着他的那一长串零。他又戴上了墨镜。我知道,天黑时他就会去输家酒吧,寻找这一季的姑娘,焦灼地寻找一个征兆,一个人,以此弄清今后的生活目的。我不觉得他今后的生活会有什么两样。日子更舒适,但他仍旧永远会等待着翻开下一张牌。
我尽可能不去想像她在蓝光会所的工作。三小时一班,跟动眼睡眠的状态差不多,剩下的事全交给肉体和一整套经过处理的条件反射。客人们绝不会抱怨她的高潮是装出来的。高潮是真的,但对她来说,那种感觉(如果她有感觉的话)只是飘浮在梦乡边缘的点点微弱的银光。是啊,最流行的,流行得几乎像合法生意。客人们既需要陪伴,同时又需要独处。这两种需求真是太矛盾了。或许这正是这种事的本质,从古至今。但现在有了神经中枢电子控制系统,他们总算称心如意,两全齐美了。
我拿起电话,打给她的航空公司。我报了她的真名、航班号。“她要换票,”我说,“去千叶,对,日本。”我把我的信用卡插进卡槽,输入密码。“头等舱。”对方扫描我的信用记录,电话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改成来回票。”
我现在猜想,她肯定退了回程票,兑成现钞。要不就是没用那张回程机票,因为她一直没有回来。夜里,我有时会经过某个贴满模拟刺激明星像的橱窗。眼睛一模一样,都是那么美丽,长在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脸上。它们凝视着我。有时候,这些眼睛幻化成了她的眼睛,但那些脸庞不是她的,从来不是。我看着她远远飘离四下蔓延的夜色和城市——这时,她向我挥手道别。